Drying train
「在我的國家裡,死亡是最稀鬆平常的事。」
「所以擁有了起死回生的能力,就能成神。」
背對著他的少年雲淡風輕地訴說死亡的模樣讓他對他的話無法產生絲毫懷疑。
不符合年紀的恬淡微笑讓他看起來獨立於世,也像是抹巨大的陰影,不斷滲透侵蝕著周遭。
或許這個世界並不如他所想──在腦海中冒出這樣的念頭之後,小昭才突然發現......
他也從來沒有認真去想過這個世界。
「所以擁有了起死回生的能力,就能成神。」
背對著他的少年雲淡風輕地訴說死亡的模樣讓他對他的話無法產生絲毫懷疑。
不符合年紀的恬淡微笑讓他看起來獨立於世,也像是抹巨大的陰影,不斷滲透侵蝕著周遭。
或許這個世界並不如他所想──在腦海中冒出這樣的念頭之後,小昭才突然發現......
他也從來沒有認真去想過這個世界。
【火車裡的世界】
獲第四屆開拓極短篇原創大賞 優選 │作者淺談│ 其實最初的想法只有在火車裡生活這件事。 從小到大到老死都是在車廂裡生活,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因此產生對外頭世界的期盼與畏懼、對未來方向的迷茫......感覺似乎會是個很有趣的小品! 以此為基準,也可以設定車廂裡的各種日常生活和閒話家常,像是個特殊的村落之類的,於是在開拓短篇集徵稿時就想著畫出這樣的簡單故事。 然後某天突然發現............這不就是進擊的巨人嗎?被關在小空間裡什麼的。(汗 基於不太想跟別的作品同調的心理,結果小昭最後跳車了,然後就..............變成大長篇的序章了不知道為什麼哈哈哈。 那篇短漫讓我收穫了一些感想,而且大多人都覺得裡面那位一閃而逝的印度人(?)實在莫名惹人注意,雖然只有短短一格,但是...........莫名覺得是個重要角色! 於是開始構思那名異國少年的背景,變成了雙主角的故事設定,後面的故事也整個重新設定構思了,作品名稱也正式命名為【Dying train】,未來期望以小說的方式表達完整的故事。 │尚未定型的設定草圖│ |
小昭跟著母親轉了幾個彎,最後隨著醫護人員來到了五樓的獨立病房。 他打量著眼前與其說是病房,不如說是飯店的會客室。完全感受不到任何醫院該有的蒼白與刺鼻氣味,相反得布置溫馨舒適,地板上還鋪著柔軟的地毯,所有配置堪比五星級飯店,不愧是被人評為天價醫院的豪華高級病房。 小昭並不像是一般孩童那樣對著陌生環境充滿新奇、或者畏縮,只是安安靜靜的跟著牽著他手的女性,行經了幾經同樣溫馨舒適的房間後,最後停在了一張病床前。 病床上躺著一名沉睡的婦人,約莫四十多歲的年紀,頭髮卻少了一大半,手臂上吊著點滴,口部則掛著氧氣罩,氣息微弱卻平緩的一次又一次模糊著半透明的口罩。小昭看著婦人留下了歲月刻痕的臉龐,聽著床頭邊儀器傳出的穩定運作聲,終於有種自己來到了醫院的實感。 婦人,也就是他的外婆,像這樣生病已經快一年了,病痛的痛苦讓她看起來比小昭記憶中的外婆還要蒼老許多。 如果就這樣安靜睡去的話,應該也是一種解脫。 儘管心裡這樣想,但他並沒有說出口,望了眼身旁紅著眼眶的年輕女性,小昭稍微用力地握了握母親的手。 母親感受到了他的安慰,連忙抹著眼睛,擠出一絲微笑低頭對著兒子說道:「媽媽去辦一下手續,你乖乖在這邊陪外婆喔。」 小昭點頭,讓對方摸了摸自己的頭,看著她離開病房,之後就自發地坐到了病床邊附設的小沙發上,發著呆似的望著病床上的婦人。 在他的記憶中,外婆並不是個溫和親切的婦人,即使面對自己也總是板著臉,連話都很少講。雖然他們並沒有住在一起,但偶爾母親會專程帶著他坐火車南下,去外婆家住幾天。小昭記得外婆對他最親近的也就是每年過年都會包個大紅包給他,讓他自己去買零食吃。 不只是自己,外婆對母親的態度也很冷淡,就算談上話了也總是帶著嫌棄與怒氣的神色。小昭並不清楚是為什麼,不過很多親戚在提到他們母子的時候都會帶上一點若有似無的惡意,相較之下,外婆的態度似乎要好上一些,至少小昭就曾經見過外婆罵別人比罵他母親還要兇悍的模樣,特別是在聽見了別人嘲笑他母親之後。 然而總是這樣氣勢洶洶的外婆卻病倒了,並且轉入了醫院。 在她剛住院的時候,很多親戚爭相前往探訪,無一被外婆趕了出去。作為住院申請人的外婆跟院方提出要求,除非她同意否則拒絕任何探訪者進入。從此她將自己囚入了牢籠,僅通過代理人來處理外頭的事務。 母親來過幾次,幾次被拒於門外,幾次進了門卻被外婆冷嘲熱諷,而現在則是因為到了病危關頭,院方主動聯繫了外婆的直系血親,母親便帶著小昭匆匆趕過來了。 想起了母親在接到醫院電話後深受打擊的悲傷面孔,小昭心裡閃過一絲不忍。他無法想像若是外婆死去的話,母親會變成怎樣。 眼簾低垂,小昭用那隻露在瀏海外的黑色左眼直直地盯著床上的婦人,不曉得看了多久,甚至都沒注意到窗外的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始終保持著同樣頻率的儀器滴答聲,宛如催眠曲似得讓人感到困倦。 之後,他又聽見了火車嗚鳴的聲音。 小昭沒有什麼意外的感覺,只是在短暫的黑暗後,緩緩地睜開了不知何時闔上的眼睛。 當他用僅存的視力去接收周圍的景色後,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坐在醫院的病床邊了,而是坐在火車車廂裡的座椅旁,靠窗的位置。火車以不慢的速度行駛著,喀隆喀隆,他能看見窗外不斷往後飛逝的風景,矇矓得缺乏實感。 恍了會神,小昭抬眼望向亮得近乎透明的車窗玻璃映出了自己略顯木然的臉孔,長長的劉海蓋住了右眼,露出的左眼則在他抬起手摸向車窗玻璃之後,忍不住稍微瞪大。 冰涼的觸感。 有些不可思議地盯著自己的右手指,小昭思索了會,接著才轉頭打量起所處的空間。他所在的車廂裡坐著三三兩兩的乘客,每個人的距離都拉得很開,多半都是老人,不是在打盹就是在看報紙,完全沒有人對於他的出現表現出意外……或者說,他們壓根就沒注意到小昭。 小昭觀察了半晌才站起身,扶著椅背移動到車廂中央的走道。四處張望,他最後將視線定在了車廂最前方的車間門上方,那裡掛著的名牌標示著該車廂的編號:RT403。 ……如果沒記錯的話,外婆的病房號碼應該是502。他突然想到。 看了一會後,小昭便決定往前走,往更前方的車廂移動。 自從一年多前的事故之後,他偶爾會像這樣突然聽見火車的汽笛與行進時的隆隆聲,接著便發現自己出現在火車車廂裡。不過之前幾次多半都只是看著,他就像是在作夢,只是個透明人,碰不到其他乘客、也無法與他們交談,很快就會清醒過來。 小昭曾經跟稍微母親提過這種情況,母親很擔心,還帶他去看過心理醫生,但醫生表示這可能是某種心理暗示,而這份暗示很可能是因為當年的意外事故所引起的。他們說或許等他淡忘當時的事情之後,就不會再這樣了。 小昭確實也沒再提起過這件事。 也沒告訴過他們夢境變得越來越真實的事。 像這次,他居然能碰到一些東西了。 小昭並不感到害怕,相反的有些好奇。他對這個夢充滿了親切感,心底隱約也不認為只是個夢。他覺得這裡像是他的第二個家,彷彿曾經在這台列車上住過一段時間似的。 眼前的景色就像是夢境那般,顯得有些飄渺遙遠,宛如踩在雲霧之中,但又比作夢更加清晰一些,用力去摸的話還是碰得到車上的東西。除了座位與不同面孔的乘客以外,車廂內還附設了各種生活設施,像是書櫃、衣櫥、餐桌等等,完全就是以車為家的標準配置。 或許他們的確認為自己是住在這裡的。 在穿過了一節又一節的車廂後,小昭看到了車廂前後的佈告欄上被人用蠟筆寫著「禁止下車」四個大字,字體很醜,看起來像是小孩子玩鬧著寫的。不知為何他覺得有些想笑。 這樣封閉的環境給他一種怪異的孰悉感,而這份孰悉感也是他不認為只是個夢的原因。 抬頭望向標記著「RT899」的車廂號碼,小昭忽地停下了原本打算拉開下一扇車間門的手。他頓了頓,像是有所感應似地,突然回過身望向自己走來的路。 只見原本空無一人的走道上,站立著一名少年,宛如憑空出現的。 那是名光看就知道不是本國人的少年面孔,年紀看起來比小昭還要大些,一雙眼睛漂亮得雌雄莫辨。 少年身著色彩斑斕的異國披風,上頭刺著精美華麗的繡紋,披風底下露出的是類似裙裝的編織褲裙,更下方則是膚色黝黑的小腿;腳踝上環掛著金色的環飾,穿著涼鞋,頭髮則被同樣精美的淺金色編織布包覆住,全身上下除了臉和腳以外幾乎密不透風;耳垂掛著與腳環類似款式的裝飾品,眉心間有一點艷麗的紅痣,嘴角帶著若有似無的溫柔笑意,深不見底的烏黑眼睛就這樣直視著他,像是要穿透他的靈魂。 少年的出現是如此突兀而且詭異,但小昭卻感覺自己似乎有些心跳加速。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見到他了,在火車裡。 □ 一年多前飛往英國的飛機失事後,小昭與母親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不幸中的大幸是,他們最後都活了下來,小昭從倫敦的醫院醒來後,發現自己的右眼沒有了,身體也受到了嚴重的創傷。清醒後的他對週遭環境顯得心不在焉,除了關心比自己先一步清醒的母親外,小昭就像是個嚇傻了的孩子,反應略顯僵硬與木然,連哭泣都未曾有過。 『總覺得……在醒過來之前,我好像一直坐在火車裡……』這是他少數會回應醫生的話,但是經過檢查後,醫生判定他的腦波與精神狀態並沒有什麼問題,至少比被診斷出有焦慮症的母親還要穩定許多。 『或許是嚴重的事故記憶讓你不自覺在夢中回到了現場,但基於本能的防禦心理,避開了飛機而修改成了火車也說不定。』醫生是這麼猜測的,說不出所以然的小昭也只能跟著點頭。 『你很喜歡火車嗎,小弟弟?』穿著白大褂的外國男人顯然想安撫他,帶著點打趣的口吻問道。 不特別喜歡也不特別討厭吧……。覺得這個答案不符合對方期望的小昭仍舊默默的點了個頭。 後來的住院期間裡,負責安排他們的李叔叔為了安慰他,經常會帶一些繪本或者跟小昭聊天,企圖轉移他對傷痛的注意力,其中也包括了那名少年的故事。 太過艱澀的名詞小昭已經不記得了,不過大致上就是說當時的空難裡有個身分高貴的人也受到了重傷,陷入生死不明的狀態,於是那人的親屬動用了某種方法找幫手來救援,企圖以特殊手段搶救那位貴人。 什麼樣的幫手會比醫生來得更加可靠? 當他提出這樣的疑問後,李叔叔露出了有些奇怪的笑容。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小昭的問題,反而換了個話題:『說起來,台灣也有那種故事吧?像是三魂七魄被帶走而陷入昏迷的狀態、或者是靈魂不在身體裡什麼的……不是有那種能夠跟靈魂溝通的通靈人或者道士之類的存在嗎?』 小昭敏感的察覺到對方在說到「道士」之前,原本應該是想說「神棍」才對。看得出來李叔叔對於這類的職業相當不以為然。 『外國也有,只是他們多半是體現在宗教上頭,每一支派都會有它神秘和不可思議的力量傳聞。』 類似驅魔人那樣的嗎……? 『啊、差不多就是那樣吧?』李叔叔咳了兩聲,沉吟了會後才又接著說道:『我要說的是,他們找來的幫手大概就是這樣的人,也是某個宗教的教主……聽說有讓人起死回生的力量。』 後來那名貴人究竟有沒有救回來了小昭並不清楚,他沒有再聽其他人提起過,倒是遠遠的看到了那名被人包圍住的教主大人。出乎小昭意料的年輕,還是個小孩子,看起來只比自己大上一些,而且他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回到台灣之後過了許久,他才突然想起來,最初在火車裡的時候他曾經見過他,雖然不是同一台列車,也不過是匆匆一瞥,但他確實從交錯而過的火車中看過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孔。 之所以說令人印象深刻,也並非完全是因為臉,而是因為他整個人看起來就不屬於那裡,彷彿滴到了水彩畫紙上的墨汁般突兀,讓人想不注意到都很困難。 如今也是。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火車裡見到會覺得眼熟的面孔,雖然從來沒交談過,但莫名的讓人有種孰悉感。 小昭一向寡言,即使情緒有些莫名起伏,他也沒有貿然開口,只是直勾勾的盯著對方看。 「真是稀奇,」反倒是少年先開口了,說出的語言不像中文,彷彿是唱歌似的語調,嗓音略低,但小昭自然而然的聽懂了。他看著他從容優雅地向自己走來,臉上掛著恬淡溫和的微笑,讓人沒來由的心生好感。直到對方走到跟前,小昭才發現少年整整高了自己一個頭。「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對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不疾不徐,有種誘人放鬆坦承的力量,只見他站定在自己面前,歪了歪腦袋,包覆在頭上的布巾隨著他的動作而歪斜,小昭的視線不由得跟著對方移動,最後定在垂落在少年肩旁的流蘇上。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對方的問題,反應遲鈍的呆愣原地,而少年對於他的沉默似乎也不以為意,好奇地打量了他一會之後,就越過小昭拉開了他身後的車間門。 在他正要跨步離開RT899車廂時,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回過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這次的問題小昭知道答案,有些迫不及待的回答:「小昭。」 聞言,少年訝異地眨了眨眼,嘴角又拉出了一點弧度:「真巧。」 他並沒有為自己的評語做解釋,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之後轉頭離開。 小昭愣了兩秒,連忙追上去,被打開的車廂門在他離開之後自動閉合,發出了「喀隆」的碰撞聲。 □ 兩名少年一前一後的穿過一節又一節的車廂,看似同行,卻又不太親暱,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然而沒有任何乘客給予這對古怪的少年過多的關注。 異國少年顯然知道小昭就跟在自己身後,但他並沒有對此表示歡迎或不滿,彷彿理所當然似的漠不關心。每進到一節車廂時他都會四處觀察車內的乘客,像是在找什麼人,然後又繼續往前走。小昭跟著他四處看,同樣跟著走,離開車廂前還會多瞄一眼車廂號碼,這次是RT3530。 「你是來這裡找人的嗎?」走在前方的異國少年突然開口問道,腳下的速度卻是不變。 小昭抬頭望著他的背影,想了想,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也對,來這裡除了找人以外,還能做什麼呢?」異國少年自己回答了,似乎為自己的問題忍俊不住。 「為什麼?」小昭開口了,鮮少發出的聲音稚嫩微弱。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只能找人?」他困惑的問,想了想後才有些遲疑的問道:「……這台火車,不是開往天堂或地獄的嗎?」 異國少年忽地停下了腳步,回過身,差點撞上一頭栽向自己的小昭,注視著他的神情帶著些微詫異。 「難道你是來尋找安息之地的嗎?」 話說完,他又自己笑了,這次的笑容更大了些,看得小昭有點呆。 也不曉得自己是哪裡取悅了他,從那之後異國少年對他說的話明顯多了些。 但也只是多了些。 他們仍舊彷彿毫無目的似的往前走,列車很長,就像是永遠走不完,小昭估計他們至少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了,卻始終沒有走到火車頭,車廂編號也來到了RT1064。 「列車車廂的號碼並不是順號,而是隨機跳號的。」知道到他一直在注意車廂號碼,異國少年隨口說道。 小昭點點頭,走了這麼久,他也該想到這點了。 「如果你是有目的的想要尋找車廂號碼,恐怕沒那麼容易。」少年瞄了他一眼,眼裡有著幾乎看不見的戲謔:「但如果你是要尋找某個人的話,就更不容易了……畢竟這裡的乘客可不一定只會乖乖坐在原地。如果遇上喜歡四處亂跑的,你就算找到了車廂也沒有用。」 小昭搖搖頭:「外婆不喜歡四處亂跑。」 「喔,你是想找外婆?」 小昭又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切實來說,他並沒有想找任何人,而是莫名其妙就出現在這裡。只是既然來了,就想著能不能見到外婆罷了。 有了自己曾經的經歷,小昭已經多少猜到,這台列車多半是運送瀕死者的。一年多前自己也曾經是這裡的乘客,只是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又活了……而現在,在他來到這裡之前,距離自己最近的瀕死者,也只有外婆而已。 異國少年似乎將小昭的沉默當作了不願回答,他也沒勉強,倒是小昭有點擔心對方誤會自己,他總是因為話少而讓同齡人產生自閉又驕傲的印象;但實際上小昭只是不擅長和他人接觸交流,久了之後更是習慣獨自思考,接著就完全忘了周圍人的存在。 放在平常他也不在乎,比起和其他人相處,他更寧可自己一個人;只是此時是在這樣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方,眼前的少年又是如此與眾不同,小昭不由得對他產生了依賴感,他忍不住鼓起勇氣想主動跟對方攀談。 「……那個、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異國少年再度停下了腳步,這次回過身沒撞上小昭,但出現在他臉上的詫異卻變得清晰可辨。 「你叫我什麼?」 看著對方怪異的神情,原本以為對方沒聽見而想重複一次的小昭頓時有點心虛。他仔細打量著那張漂亮的臉孔,想了想後又改口道:「……大、姊姊?」 少年詫異的神色頓時消失了,一雙黑眸卻瞪得更大了些,彷彿在看著什麼奇怪的生物。 又過了兩秒,他笑了,放聲大笑。 小昭注意到車廂內的乘客都在看著他們,或者說是在看著那名大笑不止的異國少年。 「你還是叫大哥哥吧。」異國少年抹了抹笑出眼角的淚,嘆了口氣感嘆道:「真不明白為什麼像你這種孩子也能來到這裡。」 小昭不懂他的感嘆,但他至少確定了對方的性別果然是男的。 少年說,在他們的國家裡,女性是不能露臉的,必須要用面紗遮住,所以哪怕他們每個人都穿得看不見身體曲線,再沒常識的國人也不會因此認不出性別。 不過小昭不是他的國人,年紀又這麼小,不知道這種風俗也不奇怪。 「你是台灣人?」少年突然問道。 小昭不曉得他是怎麼知道的,不過從剛才一路走來看到的乘客都是不陌生的黃種人,他猜想或許這台列車所乘坐的都是台灣人吧。 「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少年又問,這次小昭沒有回答,他覺得這是對方的惡意報復。不過少年顯然是半認真的,因為他還開口解釋了一句:「從我角度看來,黃皮膚和白皮膚的小孩其實還滿難分辨性別的,畢竟衣服都差不多,頭髮長度也無法作為判斷依據。」 小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普通白襯衫和短褲,以及長得足以掩蓋眼睛的及肩黑髮……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話有幾分道理。但仔細想想,他的話其實也就是,不論性別把臉露出來的外國人都很難辨認吧? 兩人一面前進一面聊著些瑣碎的話題,大多都是少年講著火車裡的一些常識,小昭則說著台灣的風俗民情。雖然氣氛還算不錯,但他感覺得出來,少年始終與他保持著客套的距離。 像是期間小昭再度問他的名字,對方卻表示自己可以稱他為「嚮導」。他也的確像是個嚮導,對火車裡的一切顯得很是熟悉,偶爾還可以說說窗外的風景應該是哪裡哪裡;如果不是小昭曾在英國的醫院遠遠的見過他,恐怕他會以為對方也是火車裡的乘客。 不過由此可知,他知道對方不樂意讓自己知道他的身分,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在火車上與他有過極短的一面之緣了。 小昭安靜地選擇了配合,像是「為什麼會在這裡」、或是「來這裡做什麼」這類的問題,他並沒有開口詢問。 他有種感覺,如果自己問了,或許對方就會直接甩開他了吧。 路上有人作伴聊天,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很快他們就走超過六百節車廂了,但奇妙的是雙腿卻不曾感到絲毫的酸痛疲累。倒是異國少年似乎有些厭煩了一直走下去,再次拉開了車間門時,他隨口問道:「對了,你原本是想找幾號車廂呢?」 小昭想了想後才回答:「502。」 於是他們又踏入了新的一節車廂,接著小昭便聽見前方的少年低呼了一聲。 「恭喜,你到達目的地了,」對方回過身,微笑著對他說道:「運氣真好。」 車廂門上掛著的號碼牌正標示著「RT502」。 □ 「確實一般來說,來到這裡的都是瀕死之人。」 「而且他們不會記得自己,更不會知道自己瀕死。」 「你可以理解為這是台暫時收容瀕臨死亡的靈魂列車。」 「但你不同,你不是靈體……只是個意識體。」 「所以其他靈體看不見、聽不見,也碰觸不到你──除非你也成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 「為什麼會這樣子?這怎麼會問我?這不是該問你自己嗎?」 再次做了回解說員之後,異國少年揮揮手微笑著離開了,不帶一點留戀。 倒是小昭望著他消失的背影,顯得有些遺憾。不過他也沒失落多久,很快就將注意力轉回正坐在車窗邊的婦人。 在來到「RT502」車廂之後,小昭很快就找到了眼熟的身影……也是這節車廂裡唯一的一位乘客。 其實他原本只是帶著猜想的念頭找看看,心裡並不肯定,然而真的在這裡見到了外婆,他感覺有點不可思議的同時,又有點意料之中的微妙感覺。 原來車廂號碼真的代表病房號碼嗎? 然而當他移動到外婆身邊時,卻發現對方根本看不見自己,哪怕自己開口喊她也沒有反應,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此時的外婆穿的並不是在病房時的那套病患服,而是整齊高雅的便裝,頭髮也像生病前一樣茂密,梳理得一絲不苟,看起來就是個端莊沉穩的貴婦。只見那名婦人抿著唇,臉龐雖然不復青春,卻保養得當,如果不是因為全身都散發出不近人情的威嚴氣勢的話,她看起來會比實際年齡還要更年輕些。 小昭不知道外婆是做什麼的,不過大概知道外婆的事業做得不小,也有些財產,之前幾次親戚聚在一起時,吵鬧的都是財產的分配權,那種時候母親就只坐在一旁哭,小昭則安靜地看著那些彷彿與自己無關的景象,目光空洞得彷彿不存在那裡。 說起來,一年多前的英國之旅也是外婆出的錢讓他們去的,嘴上說著眼不見心不煩讓他們滾遠點,但後來聽說當時在國內,他們那些親戚吵得正兇,還走上了法院。偏偏那時候他和母親搭乘的飛機又出了意外,雖然最後平安歸來,但外婆原本硬朗的身體卻垮了,沒多久就進了醫院。 「外婆、外婆。」小昭再次喊著,並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結果對方還是沒理他,小昭不由得有些喪氣。他摸了摸身旁的座椅,雖然無法穿透,卻摸到奇怪的觸感,不像是椅子表面的絨毛,而是像果凍似地冰涼,似乎只要再用力一點就可以捏破似的。 小昭不由得想起異國少年對他說的,自己只是意識體的事。 『所以其他靈體看不見、聽不見,也碰觸不到你──除非你也成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 成為一份子……是要怎麼做? 他坐到外婆旁邊的位置上,看著對方的側臉沉思著。 依照異國少年說的,外婆應該是可以看見自己以外的人的,其中也包括了異國少年。但後者顯然沒有兼任他翻譯的意思,他也不覺得對方應該幫自己。更重要的是,哪怕他就在這裡與異國少年對話,外婆也沒有瞥一眼在她眼中看起來應該是在自言自語的異國少年,宛如所有人都不存在似的,孤零零地坐在窗邊。 『你外婆滿好的。』少年在觀察了外婆一會後,曾經若有所思地說了這麼一句,笑得有些莫測。『如果她願意的話,或許是能離開的吧?』語畢,他還瞄了眼小昭,那眼神像是在說「真不愧是祖孫」。 小昭回想起對方的評語,覺得無法理解。 他完全不覺得自己跟強勢到有些刻薄的外婆哪裡相像……不過,他也不覺得自己跟母親相像,更不覺得外婆和母親相像。他們是完全找不出什麼共同點的祖孫,唯一的聯繫,大概就是血緣吧。 血緣……。 側頭抵著前方座椅的椅背,小昭情緒有些低落的想著。 可是他的身上還有一半的血緣跟母親和外婆都沒有關係……他與她們的聯繫,甚至不到一半。 發了不曉得多久的呆,小昭重新站起身,決定去嘗試其他做法。既然現在無法與外婆交流,他就試著研究下車廂內的設備,或者和偶爾幾名經過這節車廂的乘客說話。雖然不曉得該怎麼做才能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小昭也從來都不擅長融入團體,但他有足夠的耐心去觀察和研究。 在跟幾名路過的乘客都單方面的交談過後,他確定了的確所有人都看不見自己,於是便去探索其他物件。包括了所有的座椅與行李架,以及車廂頭尾的佈告欄、小餐桌椅、書櫃、小床,他甚至還找到了幾件彈珠卡牌之類的玩具。 小昭覺得有點新奇,雖然剛才隨著異國少年逛車廂時,後者就已經對他說過這裡的車廂視需求有許多種類,除了最常見的客廂外,還有掛著「醫療車廂」標示牌的車廂,裡面的座椅被改成了小床,幾乎滿滿的躺著人。剛才小昭有經過一間這樣的車廂,看起來就像是間標準病房。少年說這樣的車廂不多,大概要走五百間車廂才會有一間,相反的像是讓乘客打發時間的「美食車廂」、「遊戲車廂」、「聯誼車廂」、「藏書車廂」之類的就比較多了,一路過來就分別經過了兩三間。 小昭看得目不轉睛,打從心底覺得這裡真是個不錯的地方,會讓人有種想要永遠待下去的慾望。 『不就是為了讓人想永遠待下去嗎?』小昭聽見少年笑了,雖然只能看見對方的背影,但那低低的笑聲不知為何聽起來有些說不出的意味。 小昭翻過裝著玩具的箱子,攤開了紙牌,彈了彈彈珠,捏了捏黏土,又跑去附設的小書櫃旁邊看著。他向來對書籍有興趣,平常沒陪著母親時就習慣抱著書坐在角落安靜地看,也習慣用這種方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剛才在經過「藏書車廂」時他就忍不住多瞄了兩眼,如果不是還跟著人走,可能就會留在那裡了吧。 車廂內附設的書櫃雖然比較少,但也是各種類型的書報雜誌都有一些,作為打發乘客時間來說倒是很足夠了。 但是在拿起那些書報雜誌後,小昭失望了……他看不懂上面的內容。 不是因為上面寫的是外文,也不是因為不識國字,而是因為那些文字與圖片看起來就像是被打過馬賽克似的,全都顯得朦朧模糊。小昭想著這或許是因為「不同世界」的關係?他不是他們的「一份子」,所以就像是其他人看不到他一樣,書的內容他也看不到…… 但是、有點奇怪? 小昭盯著幾本並排在書櫃上的書,書背上印刷的文字總覺得……他踮起腳抓了本書下來,微微瞇起眼看了半晌…… 果然,書名看得懂呢。 手中這本淺藍色書皮的精裝書很薄,大約童書繪本的厚度而已,書名是用燙金印著「藍金洋」三個字。 他翻開書本,試著去解讀裡頭的文字。 「……出生……台南……兒子、四十五歲……旅遊……」 當小昭在原地站了不曉得多久才終於將注意力從書本上移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將這本書的五成都翻完了,也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書名的那三個字,是個人名。 這就像是本自傳,內容他雖然沒有全懂,但也猜出了大致的意思;而且這本書並沒有寫完,感覺才寫了三分之一就斷掉了,後面幾頁紙張全是空白。 同時他才驚訝地發現,原本朦朧地覆蓋在文字上的馬賽克似乎變得淡了些,已經能夠勉強辨識了,彷彿有人拿劣質的橡皮擦擦過似的,雖然沒擦乾淨,但多少能夠從殘缺的部分猜測出原本的意思。不曉得是不是錯覺,書皮的質感與重量好像也都變得更真實了點。 這發現讓他驚喜,連忙放回手邊的書,又抬起頭想找別本來試試。 小昭就這樣一本接一本的看著,完全忘了時間,彷彿熱衷於新玩具的孩子,一點也不覺得疲憊,平日裡黯淡呆滯的眼睛都變得神采奕奕。 書架上的書似乎全是某人的自傳,每一本都不同,但全都是沒寫完的故事,不到三分之一就突兀的斷尾,有的更是只寫了一頁就沒了,但這並不影響小昭翻閱書本的興致。並且隨著他翻閱的越多,讀懂的內容也就越多,也讓閱讀的樂趣變得越加顯著。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是在閱讀,而是感覺自己成了那些自傳裡的主角,經歷著他們的人生,感受著那些不屬於自己的喜怒哀樂。 自從來到火車車廂裡,小昭就不曾感受到身體上的疲憊,但隨著閱讀過的人生越多,他發現自己的精神似乎有些累了。雖然每次看完都能夠想起自己不過是在看書,但總是會殘留下一些對於人生無奈的疲憊感,彷彿一口氣蒼老了好幾歲。有點像是以往每當看完小說故事後,忍不住對劇情結局產生感動與遺憾的感覺,小昭想,只是這裡的書似乎更容易讓人沉溺其中。 小昭吐了口氣,取下了書櫃上最後也是最厚的一本書,坐到了旁邊的軟椅上打算先休息一會兒,然而才沒坐多久,距離不遠處的車廂門卻突然被拉開。他嚇了一跳,發現是位姊姊推著推車踏了進來,視線掃到小昭時還對他微微一笑,友好的問道:「小弟弟要便當嗎?美味又好吃的火車便當喔。」 小昭愣愣地望著她,張了張嘴,覺得腦袋有些空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回答:「……我、我沒有錢……」 推車姊姊聞言訝異地瞪大了眼睛,下一秒銀鈴般的笑聲響起,讓他尷尬得不知所措。似乎是注意到小昭的困窘,姊姊擺了擺手,笑著說道:「不收錢的,不嫌棄的話就請用吧。」說著便從推車裡的保溫箱裡取出了一盒便當遞給他。 小昭愣愣地接過便當,看著手中外表像是SEVEN裡賣的微波便當,不過質感顯然要好上許多,木盒裝的,菜色看起來很新鮮,摸著還滿溫熱,盒子上印著精緻的火車LOGO。 「不夠吃的話還可以再拿喔。」便當姊姊笑嘻嘻地朝他揮了揮手,便繼續推著推車往前走,一路叫賣,直到穿過這裡去了下節車廂。 重新低下頭望著自己手中的便當,小昭想了想,還是決定打開吃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肚子好像有點餓。火車便當的菜色很豐富,擺盤也很漂亮,放在外面商店一個可能都要賣上一百元。他欣賞了一會,終於動筷咬了口便當裡的肉丸子。 味道很香,很好吃。他想著,順手又翻起剛才一起擺在小桌上的書,目前只剩下那本紫色書皮的書還沒看過了。 這次的主角是名女性,是名傳統的早婚女性,適應著社會進步而做起小生意、發了小財致富,結果卻發現丈夫外遇。爭吵後丈夫與她離婚並帶走大多數錢財,留下她一人獨自面對世俗眼光的批判與嘲諷。 女主角是名性格堅強卻固執偏激的人,在遭遇了丈夫的背叛之後,她除了傷心以外,更多的是憤怒與仇恨。她不顧自己的臉面與身體狀況,在眾多不利的條件下,以瘋狂的氣勢開創了自己的事業,汲汲營營,最終在短時間內獲得了成功,並以自有勢力逼得前夫事業破產、最終成為眾人仰望的事業型女強人。 小昭看著看著,連筷子掉到地上了都沒注意到,半晌才從女主角那種悲憤自立與空虛寂寞的情緒中回過神。 這本書跟前面幾本薄書不同,並沒有突兀的斷尾,而是好好地寫到了女主角最後得了肝癌住進病院等待死神來臨的結局。 但這次真正影響到他情緒的卻不是女主角,而是書上寫了,女主角有個跟前夫留下的女兒,女兒後來還生了個父不詳的兒子。他們是她痛苦人生的汙點之一,所以她始終無法釐清自己對於他們的感情。 小昭神情木然的闔上書本,注意到了紫色書皮上的燙金字:林秀珠。 是他外婆的名字。 小昭彎下腰撿起筷子,拍了拍並不存在的塵埃,繼續吃著剩下的便當。 ……難怪外婆對母親的態度那麼奇怪。他忍不住想。 前夫的女兒。 小昭扒了口飯。 父不詳的孫子。 又扒了口飯。 外婆對他的感覺很複雜,他也對外婆的感覺很複雜。他覺得外婆對他不算好,但她還是他外婆,所以應該還是好的。 外婆會因為憤怒而痛罵她那個前夫的女兒,她那個前夫的女兒卻會偏執的溺愛著自己的兒子。 真是奇怪的母女。小昭放下了吃得乾乾淨淨的便當盒,忍不住想。一點都不像。 他站起身,將桌上的書本整整齊齊地放回書櫃,突然不太想看書了,於是他改拿了報紙,打算看點別的轉換心情。然而還沒等他重新坐下,帶著訝異與錯愕的聲音卻突然響起。 「小昭?」 他回過頭,發現一直安靜坐在窗邊的外婆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正驚訝的看著自己。 一瞬間他感覺有些混亂,有種分不清楚自己在哪裡的感覺。 他在火車裡。 外婆也在火車裡。 他在看書。 外婆突然叫住了他。 ……? 說起來,他原本好像是想找外婆講話的,結果看書看得太入迷就完全忘了這回事。 他想跟外婆講什麼來著……?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外婆的表情又驚又怒,三步併作兩步跨出車道,直往他這裡而來。 「外婆……」小昭一時有點慌,乖乖地喊了聲,不自覺將報紙往身後藏,像個做錯事被抓包的孩子。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外婆又問了一次,同時四處張望,像是在找什麼:「你媽媽呢?」 「媽媽?」 「難道只有你來嗎?你媽媽去哪了?」 媽媽……? 小昭神情迷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她不在這裡……」小昭勉強回答,卻為了回答不出「為什麼不在這裡」而感覺莫名心慌。 說起來……那名異國少年在走之前跟他說了什麼……? 他好像有點想不起他的臉了…… 「不在就不在吧。」外婆突然說道。 小昭怔了一下,抬起頭,有些困惑的望向眼前的婦人,只見對方瞇著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自己,太過銳利的光芒令小昭心生膽怯,不由得低下頭閃避外婆的視線。 「沒事了,坐吧。」她聲音冷淡地說道,顧自先坐到長形的軟椅上,看著小昭遲疑半晌才跟著坐下,離了她大約一個半座位的距離。 「你在看報紙嗎?」注意到了小昭藏在身後的東西,婦人隨口問道。 小昭偷瞄了她一眼,又把報紙拿出來,算是承認了。 「上面的字都看得懂?」 小昭點點頭。 「嗯,你媽媽說過你的學習很好。」外婆開始閒話家常。 小昭有點困惑的望著她,不太確定她這是單純在描述還是誇獎?又或者是在轉移話題……? 「你這種年紀能夠看得懂報紙算是不錯了,也不像別人家的小孩那樣,成天不是吃喝睡就是玩鬧,沒出息。」 那句沒出息是在罵他,還是罵別人家的小孩?小昭默默思考。 「不論面對怎麼樣的惡劣情況,保持冷靜是最重要的,明白嗎?」外婆教訓道。 小昭摸不清楚外婆到底想說什麼,她很難得對自己說這麼多話,不過他發現自己已經恢復成跟平常一樣的冷靜到麻木了。 「唸唸報紙給我聽吧。」外婆吩咐道。「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使。」 小昭盯著她看了一陣,之後默默翻開報紙,選了內容最簡短的軼聞版,聲音微弱語調緩慢的開始唸起報紙上的文字。 「……阿……釋照……的面前出現了……三個……山洞……洞裡傳出了……火車的汽笛聲……」 小昭唸得很慢,斷句也經常落在奇怪的地方,但外婆並沒有開口抱怨,只是沉默的聽著他唸。 「天堂……或者地獄……你想去、哪裡?」 「在……這個……人吃人的……世界……」 小昭很快就沉浸在新的故事裡。 這看起來像是短篇小說連載,不像前面看過的幾本書都是以第一人稱描述的自傳;這篇短文、或者該說是散文或小品,採用的是第三人稱,雖然被歸類在軼聞版,卻更像是寫給小孩子看的繪本文字,文句用得很簡單,上頭還配有插圖。 小昭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唸出來了,他極不擅長朗誦,唸書的速度遠跟不上閱讀的速度,他甚至不覺得自己是在看文字,而是看著報紙上拙劣的兒童插圖;不知不覺中,原本被幾筆完成的插圖就這樣在腦海中成型,而他就站在一旁看著那些浮現眼前的畫面。 一道小小的人影站在他前方不遠處,或許是因為他並沒有能完全將報紙上的馬賽克都拿掉的關係,那些畫面的身影顯得朦朧不清,他只看到無邊無際的荒漠,以及巨大得幾乎遮蔽天空的岩山巨石。 面向他們這方的岩山中有三個大坑洞,身材嬌小卻看不清臉孔的孩子就站在那之前,附近躺滿了黑影,隱約看出是人體的形狀,全都一動不動的倒臥在地;整個畫面被紅褐色填滿,就像是褪色的老舊照片,但他卻能感受到滾燙的風沙掃過皮膚時的刺痛,以及飄散在空氣中讓人反胃嘔吐的腥熱氣味。 那名全身赤裸的狼狽孩子最多不會超過五歲,身材極度的瘦弱,比小昭還要小,看起來正在跟山洞裡的某人說話。 火車的汽笛聲幾乎撕裂天際,就像是當初他從倫敦醫院裡清醒時所聽見的那樣。 「去那裡都好,只要能離開這裡,去哪裡都好!」孩子飽含痛苦的嗓音悲怒的尖叫著:「我不想走,我明明不想離開那裡的!」憤怒的吼完之後,孩子像是再也沒了力氣,雙腿虛軟的跪倒在地,悽慘的哭喊著:「阿娜巴爾的神哪……請不要捨棄我,為什麼要捨棄我……」 孩子悲傷的哭聲讓小昭不自覺地跟著掉眼淚,他抬手抹了抹,耳邊依舊不斷回響著尖銳的狂風與汽笛聲。 「他又一次的……失去了……救贖……」 念完了一段短文,小昭再度沉默了。 他抬起頭,看著車廂內完善溫馨的擺置以及偶爾路過的旅客,只覺得像是在看默劇。明明是很平和的畫面,卻安靜無聲。 不,或許是有聲的,但他已經習慣了將雜音屏蔽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一直以來都是這麼做的,所以他已經分不清所謂現實到底是什麼模樣。 小昭放下報紙,看向身旁的外婆。外婆也不曉得有沒有聽進他唸的文章,看起來只是在發呆,連他唸完了都不曉得的樣子。 就在他想著「肯定是在發呆吧」的時候,外婆冷不丁地問道:「小昭,你會想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誰嗎?」 小昭愣住了,好半晌沒反應過來,直到外婆轉過頭,神情認真地望著他,小昭才意識到對方問了什麼。 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不論是「私生子」、「未婚生子」還是「父不詳」這類的形容,他表面上私底下都已經聽過無數次了,有從學校同學那裡,有從家裡親戚那裡,每次伴隨著這類的句子出現的,幾乎都是嘲諷譏笑或者憐憫,他也從一開始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到後面就算不用問也漸漸懂了。 反正不是什麼好的意思。 不然的話母親不會哭,外婆也不會聽到別人提起就生氣大罵。 既然不是什麼好的意思,他也就不想知道了。 小昭搖搖頭,表示不感興趣。 「真的?」外婆有點訝異:「你不想知道?你就不想……有個爸爸嗎?」 小昭還是搖頭,他性格原本就淡漠,再經過社會現實的洗禮後,更沒了多餘的好奇心。 「有媽媽在。」小昭說,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外婆。」 外婆怔怔地看著他,半晌後才擠出一絲笑,情緒有些低落地喃喃道:「你媽媽說的沒錯,小昭真懂事……這樣的話,就算外婆不在了,小昭也會照顧媽媽的吧。」 小昭看著她,看了半晌才說:「外婆還在的。」 然而外婆卻搖頭了,有些苦澀的笑了笑:「外婆累了……而且,我也不可能永遠保護她,遲早都要走的,現在這樣正好。」她露出了在罵小昭母親時經常會露出的表情,嘲諷地說道:「我不是個好母親,或許就這樣離開,她反而有機會成為好母親……」 「媽媽很好。」小昭說,想了想又補充道:「外婆也很好。」 婦人沒說話,只是用那雙滄桑的眼睛注視著自己過去不願意多加關注的孫子。 一如曾經不願意多加關心的女兒,直到認真去看了,她才發現他們跟自己原先所想的有多麼不同。 「小昭也很好。」外婆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回去之後,幫我跟妳母親道個歉……是我對不起你們,直到最後也沒能為你們做些什麼。」 ……回去之後? 小昭露出了有些迷惘的神情,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要回去哪裡? 「咦?你還在這裡啊?」 第三人的聲音突兀地從身後響起,小昭嚇了一跳,回過頭發現車間門又被拉開了,探出腦袋的是張有點眼熟的少年面孔。呆滯地凝視著那張眉目柔和的漂亮臉孔,以及他眉心間那點血色般的艷紅,小昭一時間只覺得腦袋空白。 只見少年抬起眼,看到了坐在小昭身旁的婦人,眉頭微微一挑,接著又注意到散落在椅子上的報紙,以及小桌上吃完的便當盒,表情頓時變得有些玩味,還帶了點莫名的佩服。 「雖然我的確是說過想要跟乘客們交談,就得成為他們之中的一份子……」 少年走進車廂,順手帶上門,慢步走到了小昭跟前。看著對方因為自己的接近而仰起的臉龐,少年很溫柔的笑著,注視著露在瀏海外的那隻眼睛裡的一片漆黑,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反映出來。 「但你就沒想過,成為乘客,也意味著再也回不去了嗎?」 聽了對方的話,小昭還沒什麼反應,一旁的婦人卻是變了臉色:「你什麼意思?」 「就是你們可以結伴上路了的意思。」少年客氣的回答。 他並沒有再對臉色難看的婦人多說什麼,只是用有些興致盎然的目光看著小昭,像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地說道:「我想你應該沒意識到,能做到這種程度是多了不起的事吧?」 「了不起……?」 「嗯……就像是,你走在一群豬隻之間,想像著自己就是隻豬,並且讓身邊那些豬也自發地將你當成同類的感覺。」少年做出了比喻,雖然用得不是很好,但他的語氣不像帶有惡意,只是單純的描述:「雖然乘客的外型是比較容易讓人進入狀況,但本質上還是同樣困難的……這代表著,你融入新環境的能力非常的優秀。」 融入環境……? 他嗎? 小昭覺得這份誇讚有些名不副實,他從來都不擅長融入團體,連與別人交談都很困難。 「不過在眼下這種狀況,有這樣的能力也不是什麼好事。」少年看著他,有點遺憾地說道:「你可能會因為過度融入而忘了回去的路,就此成為他們的一員。」 老實說,小昭聽不懂他在講什麼,但外婆顯然懂了,站起身有些激動的反駁:「這不可能,小昭他明明就不是……」 「說的沒錯,他跟妳來到這裡的方式不同,所以即使想回去也回不去了。」少年語氣依舊平緩和煦的耐心解釋,不像是個宣告噩耗的主治醫生,反而像是個教導學生的認真導師:「你們那邊應該也有類似的案例吧?雖然每個地方的說法不太一樣,不過大致上就是靈魂走失的狀態。他不會死,不過也醒不過來了。」 婦人滿臉難以接受,呼吸急促,雙拳緊握,顯然正在努力消化事實。 她沉默地瞪著他,腦子卻在急速思索,視線在從容的異國少年和茫然的小昭身上游移,最後望向車廂內的景象。 看著眼前陌生的環境,她最初也曾有感到孰悉的時候,只是在幾名路過的乘客親切地跟她微笑打招呼、彷彿他們之間的關係不錯之後,她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就從夢境中清醒了過來。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孰悉任何人,也拒絕任何人虛偽的親近與關心,她再也不想受人欺騙了。 「他能回去。」婦人直視著少年,用的是肯定句:「而且你知道方法。」 少年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臉上依舊帶著那抹雲淡風輕的微笑。 「你想要什麼?」她開門見山的問。 通常在心有所求時,急促暴露出自己的慾望是最愚蠢的行為,不過眼下顯然沒有時間讓她慢慢考慮選擇;而且她對這裡完全陌生,作為被動的一方,她只能在這方面主動,即使自己所面對的,不過是才半大的少年…… 「你到底是什麼人?」 少年笑而不語,倒是一直怔怔望著他的小昭像是突然回過神,眨了眨眼,恍然大悟的喃喃道:「我想起來了……你是……阿釋照……?」 少年轉向小昭。 雖然依舊帶著笑容,然而不知為何卻感覺沒了笑意,讓人不由自主地徬徨無措。 「你是從哪裡知道這個名字的?」少年的神態語氣看起來與剛才並沒有什麼不同,同樣的客氣有禮,不過稍微懂得察言觀色的,都能明白對方此時並不高興,藏於客氣底下的敵意銳利得幾乎能劃破皮膚。 小昭突然感覺有點想吐。 不是因為眼前少年表裡不一的態度,而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頭暈得厲害……打從少年進入車廂開始,他就一直在想對方到底是誰,眼熟的感覺揮之不去……他知道自己在進到這間車廂前一直跟著某人行走,但他直覺孰悉的卻不是那個某人,而是另外一個…… 直到剛才他才突然想起,他從報紙上看到的那名孩子,似乎與眼前的少年重疊了……與此同時,風沙與汽笛聲再度猛烈襲來,男孩淒厲的哭泣聲就在他耳邊迴盪著,那聲音震得他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絞碎。 小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想搖頭甩去這份不適感,但馬上就因為腿軟而虛脫跪下。 他伸手亂揮,想抓住個什麼能支撐住自己的東西,混亂中似乎抓住了少年的衣袍,抬頭望向上方少年俯視著自己的黑眸,眉眼依舊柔和,然而那雙眼珠子卻深不見底。 「你……別再哭了……」小昭虛弱的說,然而話沒說完卻止不住作嘔的慾望,張嘴吐了出來。他有些困惑的注視著自己的掌心,不知為何視野逐漸分裂,耳鳴嚴重得讓他頭痛欲裂,視線模糊得讓他無法確定手上液體的顏色。 少年蹲了下來,微笑地望著他,依舊是那樣溫和的表情,看到那張臉,小昭也不自覺跟著扯了扯嘴角。 「My name is Ashihchao, what’s your name?」 小昭有些困惑的望著他,隱約聽見對方用英文問他問題,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勉強開口回答了:「Lin Yi-Chao……」 他看著他點了點頭,再度站了起來,轉頭跟一旁的外婆說了些什麼。還是用英文,但奇怪的是外婆回答少年的話,他聽不懂了…… 難道說,產生變化的人是他自己……? 小昭迷茫的看著他們,視野朦朧中似乎看到那名異國少年又回過頭對他說了些什麼,但這次小昭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 □ 「小昭!」 林秀珠驚叫著撲向倒地的孫子,翻過他的身體,卻發現後者已經昏了過去,那張蒼白的稚嫩臉孔宛如死亡一般毫無反應。她伸手抹去對方口鼻上的黑色液體,儘管心慌意亂,但還是努力的保持冷靜。 「我要帶他去醫療車廂。」她回頭望向走到軟椅邊、正彎腰拾起報紙的異國少年,語氣強硬的說道。 她知道無論自己是否要帶小昭離開這裡,或者去那個所謂的醫療車廂,都必須經過這名少年……否則只憑自己胡闖,她無法承擔可能的後果。 「很遺憾。」少年翻著報紙,漫不經心地說:「剛才就說過了,他跟妳來到這裡的方式不同,醫療車廂對他的狀況也不一定有用……」 「他是怎麼來的?」 「我怎麼會知道?」少年笑了笑,回頭望向她,似乎覺得這問題很莫名其妙。「我跟那孩子今天是第一次見面,他是什麼情況不應該問我吧?」 「那麼你又是怎麼來的?」林秀珠瞇起眼睛,豪不客氣的質問道:「你跟我也是不同的吧?」 少年笑盈盈的並不回答她,倒是揮了揮手中那份報紙,反問道:「妳看得懂裡面的內容嗎?」 林秀珠愣了下,不明白對方為何突然問這個,但她知道現在不是抗拒對方的時候;她配合的接過報紙,狐疑的看了看裡頭的文字……結果發現,自己幾乎都看不懂。 所有的圖片與文字就像是被打了馬賽克似的,顯得模糊不清。 「因為妳根本就沒有身為乘客的自覺吧。」少年,也就是阿釋照,在見了她的表情後,忍不住感嘆道:「這還是我第一次搭到這麼不像樣的火車……奇怪的乘客也未免太多了。」 「……這代表了什麼?」 「代表你孫子的情況真的有點奇怪,我也有點好奇。」他瞄了眼昏迷不醒的黑髮少年,對方因為仰躺的姿勢關係,露出了右眼部位明顯的醜陋疤痕,可能是曾經遭遇過什麼事故而造成的。 如果是那樣的話,這恐怕不是他第一次搭上火車了……也可能不會是最後一次。 阿釋照微微瞇起眼睛若有所思,最後露出了略感興趣的微笑。 「帶著那孩子跟上來吧,我帶妳去見列車長。」拋下這句話後,他從容地跨出步伐,往另一邊的車間門走去。 林秀珠聞言立刻抱起小昭,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 小昭是在母親哽咽的哭聲中恢復意識的。 他瞬間以為自己還在一年多前的倫敦,當時清醒時也是像這樣,母親在耳邊哭個不停;然而當他真正睜開眼睛後,才茫然的發現這次跟之前不一樣了。 母親是在哭,但不是因為自己,而且他也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病房裡的沙發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蓋在身上的毯子跟著掉落,小昭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被抱到沙發上了。 他轉頭望向病床上的婦人,外婆依然沉睡著,規律的儀器聲讓病房內充斥著死亡降臨前的安寧,母親就坐在外婆床邊抹著眼淚。 看著那對年輕的母女,小昭有種感覺,這間病房彷彿被分割成了三等份似的。 生與死,以及介於生與死之間的存在。 雖然關於那邊的記憶在回到這裡後會變得有些模糊,但他大致上都還記得,連自己現在之所以能夠回來……他猜想應該是被外婆拖回來的。 不曉得外婆自己現在怎麼樣了? 小昭呆愣了好一會,才想到要站起身,順手拾起了毯子,走過去蓋到母親肩上。 坐在椅子上的母親反身抱住了他的腰,低聲哭泣道,醫生今天已經告訴她,外婆不會再醒過來了。 小昭看著外婆緊閉雙眼的臉龐,突然覺得有點難過。雖然他想過這樣對外婆比較好,但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了,心裡還是會感到失落。 要是還能再見一面就好了……這樣想著的小昭,視線定定的落在外婆臉上,也不曉得看了多久,直到他突然看見……外婆緩緩睜開了眼睛。 醫生說那叫做迴光返照。 對此外婆表現得很淡定,像是早就知道。她向醫生表示需要時間交代遺言,之後將所有人都趕出病房,只留下女兒和孫子以及特約律師談話。外婆說她只打算將十分之一的財產留給女兒,十分之三留給那些恐怕在不久後就會找上門吵鬧的親戚,剩下的則全數捐給弱勢團體。 對於這些分配母親沒有意見,她從來都不知道該怎麼照顧自己,更不知道金錢的價值,這種人就算拿著錢財恐怕也很快就會散去。母親宛如容易被人誘騙的單純小女孩 ,小昭想這也是外婆最擔心她的主要原因。 外婆在律師的協助下完成了遺書的修改,至此才像是了卻一樁心事般鬆了口氣。 之後她讓律師出去辦理剩餘手續,自己則面向床邊那名許久不曾好好認真看過的女兒,向來嚴肅刻薄的臉孔上閃過了些許躊躇和複雜。 她知道自己一直不是個好母親,對於前夫與女兒的心情太過複雜,她已經不懂得該如何面對,就連想捨棄也無法真正狠下心;但是往後她就無法再保護她了,無法成為她的避風港,她的心裡首次產生了作為母親才會有的憂慮。 這發現讓她覺得自己既虛偽又可笑,就跟那些她向來瞧不起的人一樣。 沉默良久,她才終於擠出一句話:「阿妍,對不起。」 小昭的母親全名是林靜妍,外婆在離了婚之後就將母親改成跟自己姓林,林靜妍在有了小昭以後也讓他冠上自己的姓氏成了林矣昭。雖然母親平常都是喊他小昭,但小昭從來沒有聽過外婆喊母親為阿妍,她像是忘了母親的名字似的,從來沒有叫過她名字。 比起小昭的略感驚訝,林靜妍卻呆了,接著就哭了,她抱住了許多年沒有擁抱過的母親,泣不成聲。 小昭看著她們,之後默默地退出房間,將空間留給了那對終於來得及趕在最後敞開心扉的母女。 他獨自走在空曠的走廊上,看著醫生與護士各自忙碌著,偶爾會有人問他是否迷路,搖著頭否定的小昭沒來由地想起了火車車廂裡那條筆直的車間道。 小昭並不害怕醫院,哪怕是一般蒼白又壅塞還有著刺鼻氣味的普通醫院,對他而言也很熟悉。現在他發現那份孰悉或許是類似於待在火車裡的自在,每個人互不相干,卻又是萍水相逢的旅客。 他在外頭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會,算了算時間才又回到病房。外婆和母親顯然已經談完了,母親憔悴的臉上很難得的帶著真誠的笑容。外婆看他進門,朝他招招手,跟母親說了些什麼後,後者微笑著將房間留給了他們祖孫。 外婆讓小昭坐到床邊,遞了盤削成了大小不一的蘋果碎塊給他,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於母親的手筆。見小昭拾起牙籤戳著吃了,外婆才吐了口氣說道。 「夢裡的事,其實外婆已經不太記得了……」婦人臉色不太自然的說道,顯然連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雖然隱約記得似乎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但……」 小昭叼著牙籤,對此並不感到意外。當初他從醫院醒來的時候也是這樣,隱隱約約記得某些片段,但絕大多數都不記得了,之後幾次奇異的經歷才又讓他逐漸回想起那段遺失的記憶。 「小昭知道我在說什麼的,對嗎?」 小昭點點頭。 見孫子這麼乾脆的承認了,外婆的臉色反而變得更加不自在。不過她很快就調適好情緒,慎重的說道:「有件事情,你可能還不懂,但外婆必須告訴你,你要好好記著……」她壓低了聲音說道:「外婆,跟夢裡的人作了交易。」 小昭瞪大眼睛,一瞬間想起那些跟惡魔做交易之類的禁忌故事。 「你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又不是奇幻故事。」外婆沒好氣的說道,不過說完後她自己也略感心虛,貌似在夢裡和人做交易什麼的,比那種故事還要更加莫名其妙。外婆輕咳兩聲,連忙將話題拉回來:「你知道的,你的母親在性格上有些缺陷,你又還太小了,如果留了大筆財產給她,恐怕沒兩三下就會被那些如狼似虎的舅公姨婆們給吞了……所以外婆並沒有給她太多,以免遭人眼紅,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外婆說她另外在私底下請了個可靠的管家,在她死後會負責照顧他們母子,讓小昭有事的話直接跟他說。 「最重要的是……」她頓了頓,然後才下定決心似地說道:「外婆跟那孩子約好了,將來你如果遇上了什麼無法解決的困難,就通過管家連絡他,讓他幫忙……」 「那孩子……?」小昭喃喃地重複了對方的話,腦海裡卻不由自主地閃過了火車上見過的異國身影。 「嗯,」外婆抿著唇說:「我會把剩下的錢都轉給他,雖然有太多不確定因素,但……我認為必須賭一把。」雖然至今她依然對這一切感到荒誕可笑,但她在做抉擇上的直覺向來準確,不然也不會在事業上成為如今人人推崇的成功人士。 她轉向小昭,心裡有些內疚卻沒有猶豫。眼前的少年不過十歲,只是個孩子,身體還有殘缺,但她卻不得不把這樣的重責大任交付給他。 「明明應該是要由你母親保護你才對……」外婆喃喃道:「小昭,外婆在這世上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和你媽媽了。」 小昭看著她,沉默了好半晌後搖了搖頭,輕輕地問:「外婆,也可以抱我一下嗎……?」 外婆伸出因為長期病痛而乾枯的雙手,用力地擁抱住男孩瘦弱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孫子的成熟懂事讓她向來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絲疼痛,她只後悔自己沒有辦法補償卻還要加重他的負擔。但她別無他法,她能不帶利益而信賴的人實在太少了。 「小昭,媽媽就拜託你了。」 □ 隔天凌晨,外婆走了。 小昭面無表情地看著聚集在豪華客房裡爭吵不休的親戚們,眼裡是早已習慣的淡然。 牽著他的手的母親雖然紅著眼睛,但或許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心結已解,情緒還算穩定,對上他的視線時還能真誠的笑了笑。 在聽律師公布了外婆的遺書之後,親戚們大多激烈的表示不滿,其中不乏想要來找母親麻煩的人,不過通通都被律師和外婆的代理人先生給檔了回去,態度強硬得明顯是被事先囑咐過的。 看樣子外婆為了收拾善後確實用心良苦……雖然小昭覺得讓一個快要離開的人去煩惱這些事情實在有些不應該,但外婆似乎因為能親手安排這些事而感到安心,離開時還帶著淡淡的微笑。 小昭看了一會,之後拉了拉母親的手。 「媽媽,我想回家了……」 「好,我們回家吧。」 母親對著他溫柔地笑,母子倆的影子一高一低,離開了喧囂吵鬧的豪宅,在落日餘暉與隱約的火車汽鳴聲中漸行漸遠。 END- |